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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瑛迈步入了院子,对纷纷跪地行礼的众人恍如未见,幽深的目光直望向那个站在游廊下的清丽身影,眉宇不经意地一挑。
那是一个月华般清丽绝俗的身影,盈盈而立,一袭风雪吹起她裙边银丝宫绦翩翩欲舞,显得人不胜衣,却偏又给人梅迎风雪的清傲之气,一眼望去,虽是不识面容,却仍让凤瑛有一瞬间的惊艳。
这女子身上散发而出的气质倒不似那描述中的燕奚敏呢,凤瑛微惑,面上笑容愈深,朗声又道。
“公主平安,朕心甚慰,惊扰公主之处还请见谅。”
他说罢望向罄冉身后白衣洒然的蔺琦墨,目光带起一丝锐光,一闪而逝,抬手笑道:“不想四郎也在此,看来公主所说救命恩人当是四郎了,朕谢过四郎。”
凤瑛此人不简单,若是稍不留意,怕就会被他瞧出端倪。罄冉听他这么说,依着燕奚敏的反应,她上前一步,扬声道:“他救的是本公主,要谢也是本公主谢,关陛下什么事。”
“公主此言差矣,公主若在青国受到伤害,我青国岂非犯了大过?公主来者是客,若公主有失,朕于心何安?故而,四郎定要当此一谢。”
凤瑛说着,上前颔首一礼。蔺琦墨亦笑,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跨前一步,淡声道:“青帝勿用言谢,四郎引景轩为知己,又与易青刎颈之交,公主遇难,四郎岂有不顾之理?”
与易青吻颈之交?他的话令罄冉忍不住微牵唇角,目光轻轻掠过他俊朗身姿。
早先便知蔺琦墨在这次的旌国队伍中,且和易青交情匪浅,此刻听蔺琦墨这般说,凤瑛倒也没表现出惊异,只笑道:“能让四郎引以刎颈之交,定非常人。只是,易大人不在此处吗?”
蔺琦墨笑容微敛,沉声道:“小然山大队遇伏,公主被劫,我等先大队一步,遁迹寻至棉江城救回了公主,易青追那伙贼人去了,尚未回来。自小然山离去前,易青曾吩咐大队前往官府求助,想来陛下是得知消息才查到这里的吧?”
凤瑛点头,“正是。青国大队现已在驿站安置,朕听旌国礼乐府马大人说劫虏公主的贼人皆是我青国装扮,武器用的乃是青国官府专用的明镰刀,此事分明是有心人栽赃青国。朕已派诛录寺卿崔大人专查此事,一定会给公主一个交代。公主一路受惊,风雪伤人,朕已命人将郡城府摆好酒宴,为公主压惊。王福忠,还不快请公主移驾。”
凤瑛说着冲身后随侍太监示意,太监忙将撑于他头顶的黄盖锦绒龙云伞盖移开向罄冉走来。
罄冉倒也不客气,再次冲白靖炎点头,“莫楼主留步,本公主告辞了。”
见白靖炎面有担忧,她淡笑着冲他点了下头,这才回身步下台阶,移步向院外走。
步至凤瑛身前,她脚步一停,冷声道:“我旌国大队在青国遇袭,伤亡惨重,既然陛下说会给青国一个交代,那本公主便等着陛下的交代。只是现下还望陛下派遣医官为我旌国兵勇治伤。”
“公主放心,朕已经吩咐下去了。”
凤瑛说罢,看向蔺琦墨,笑道:“还请四郎赏光同往,也好让朕略尽地主之谊。”
蔺琦墨尚未推辞,却是罄冉回头道:“蔺大哥,大队伤亡不明,易大人和苏将军又不在队中,我实在放心不下,能不能请蔺大哥到驿馆……”
蔺琦墨淡笑着打断罄冉,意有所指地道:“公主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去。”
他说罢看向目有幽光的凤瑛,抬手抱拳,“陛下盛情四郎领了,告辞。”
凤瑛见他白衣挥洒,大步而去,回头冲罄冉一笑,朗声道:“为救公主,四郎多处受伤,此刻仍不辞辛苦。看来,四郎和公主倒是关系甚好,让朕羡慕啊。”
罄冉但觉他话中有话,莫非他发现了什么?她心中一紧,忙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我与蔺大哥向来不和,一路多有摩擦,正是今日他舍命相救,才消去了间隙,多了几分亲和。”
“哦?公主请。”凤瑛不置可否,不再多言,抬手示意。
出了府,但见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府前,罄冉尚未步下府阶,便有侍卫取出垫脚凳放于车旁。罄冉正欲提裙登车,面前却多了一双修长的手,遁着那纹龙广袖望去,是凤瑛含笑的温和黑眸。
罄冉挑眉一笑,道:“陛下许是不知,本公主可和那些个京城闺阁小姐不一样,本公主自幼学武,虽是不能上阵杀敌,却还不至于登个车还要人搀扶,陛下好意奚敏领了。”
凤瑛不以为意,淡笑着放下了手。罄冉忙快步登上,钻入车中,刚坐下舒了口气,车帘一敞,却见凤瑛弯腰而入。
罄冉一惊,尚未来得及表示不满,凤瑛却笑着落座:“虽然歹人已退,但为防他们去而复返,还是让朕在此保护公主吧。”
罄冉妙眉微蹙,对上他浮光掠影般的黑眸,但觉心慌。他的话没有一点营养,鬼才信,那么他追上马车,到底是何意?
“公主在这马车之上便不用带这帷帽了吧。上面落了不少雪呢,当心着寒。”忽而,凤瑛微微倾身凑近罄冉,抬手便触上了她的帽檐。
“陛下且慢!”
她慌乱之下,忙抬手扣住了凤瑛捏在帽帷上的手,肌肤相触。凤瑛修长的手骤然一僵,罄冉分明感觉自己指下清隽的关节微微一动,隐有蓄积待发的劲力传出,复又沉隐不见。
对陌生人的触碰他竟敏感至厮,罄冉目光掠过,恰看到他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幽深,接着他清爽一笑,柔和依旧,只挑眉道。
“公主不愿,倒是朕唐突佳人了。”
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清风拂柳般无害,接着他松开了捏着帽檐的手,冲罄冉淡淡一笑。
罄冉忙颔首,松开了扣在他腕上的手。凤瑛广袖一晃,优雅落于膝头,白皙的长指轻轻叩击了两下膝盖,仿似并不将方才的一幕放在心上。
罄冉松了一口气,轻笑道:“非是奚敏不愿取下这帷帽,只是奚敏此来所为何事,陛下心中该很清楚。现在虽陛下尚未决定是否会选奚敏,但是既然陛下送了国书予我旌国,便该是有意与旌国联姻。奚敏无状,曾发誓只嫁这世上才气卓绝的伟男子,陛下开创新朝当得上一代英主。只是奚敏却还想考究下陛下的才思,往后想起来,也好……也好多一些回忆。”
罄冉微拧衣角,一副女儿态地望了眼凤瑛,低下了头,心中一阵恶寒。舒了一口气,她抬头又道:“还望陛下谅解奚敏女儿心态,若陛下能当即答对奚敏三道题目,奚敏当自取帷帽。”
凤瑛久闻旌国承敏公主不似京中闺秀,整日舞枪弄棒,大胆爽朗。现下眼前女子坦然提出这般要求,倒还真不似那些娇羞扭捏的大家闺秀,与传言中倒是有几分相合,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他心中微惑,眸中却兴味一闪,扬眉一笑,抬手道:“公主有此雅兴,朕自应奉陪,愿闻其详。”
罄冉见他应允,微松一口气,思索一下,笑道:“这第一题是个谜题,只要陛下在半刻时内答出谜底,便算过关。”
凤瑛挑眉,抬手示意,罄冉便启口道:“陛下听好了,这第一题上下两联各打一字。上联是‘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下联是‘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陛下请。”
罄冉说罢,微微抬手,笑望凤瑛,满意地看到他面有所思,看来这道谜语在这个时空照样难解呢。
凤瑛沉吟片刻,微微蹙眉,低低重复着谜题。车中一时静寂,罄冉听着外面车轮压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声,方才紧张的心也在不知觉中松了下来,紧绷的身体靠向车壁,望向凤瑛。
凤瑛喃喃重复着那上下联,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却也不急,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忽而他的手指一顿,双眸一亮,挑眉看向了罄冉。
罄冉却也不介意,笑道:“看来陛下是猜到这谜底了。”
“可是‘猜谜’这二字?”
罄冉点头,却也不慌张。他虽是答出了前两题,这后面的两道却未必能顺利通过。
罄冉淡笑一声,不无赞叹道:“陛下聪睿。这第二题陛下可听好了,如何能让新鲜的鸡蛋浮在水中不沉下去?”
凤瑛一愣,思虑片刻,微微蹙起了眉。
罄冉见此,轻弯唇角,转开了目光。凤瑛出身高贵,自幼诗词书翰,猜谜对词对他来说可谓手到擒来,可这道题兴许对寻常老百姓不算难,但对他这个从不接触柴米油盐的人来说,怕是不好答了。
果然车轮滚滚,时间一点点过去,凤瑛秀挺的双眉也越蹙越紧。
忽而他双眉微挑,唇际逸出一丝笑意,抬眸盯向罄冉,摇头道:“看来公主今日是有意不让朕见公主真容,朕……”
他的话尚未说罢,罄冉但觉一股浓重的杀机逼来,她本能便欲侧身,却心思一转,生生忍住了动作。隐在袖中的手却迅速一勾,扯下了腰际的玉佩捏在手中。
劲风忽来,隐约带着一股鸣响,有一支利箭正破风迅锐强劲冲她的背后逼来。罄冉隐在幔纱后的双眸骤然眯起,看上去毫无所觉仍依靠在车壁上的背脊已是僵硬紧绷。
近了近了,耳听那箭支马上便要射穿马车,罄冉额头瞬间凝汗,便在此时腰际一紧,眼前猛然一晃,昏天暗地。
“啊!”
罄冉惊呼一声,伴随着这声惊呼,她背脊一沉,已是躺在了车中,身上沉沉,鼻息撞入一股清新儒雅的松香,隐约有极淡的墨香混于其中。
与此同时,只听“砰”的一声,伴着轻震,一支利箭刺入马车,穿车而过,在两侧车壁徒留两个小洞,力道之大世间罕见。
罄冉惊魂不定地喘息着,迎上压在身上凤瑛那近在咫尺的黑眸,但见其间疑惑隐退转为温和,她心下一惊。
暗骂这厮果真阴险,自上了马车他便在处处试探与她,方才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想到凤瑛武功高过自己,没理由自己都发觉了杀机,他却毫无所知地谈笑无觉,若是方才贸然避开那箭,凭燕奚敏的武功修为,此时岂非已露了马脚。
和凤瑛相处,果真是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罄冉尚未从诽谤中回过心神,腰上骤然再紧,接着她身体一轻,只听一声巨大的碎裂之音传来,冷风卷着飞雪袭上面颊。
顷刻间,凤瑛已一掌击向车顶,将车顶拍得四裂,抱着她从车中飞纵而起。流箭的破空之音响在耳边,罄冉低头,脚下箭羽纵横,火箭流光宛若天际飞逝的流星刺破飞雪暗夜,径直逼向马车,马车顶部已破,被数十支火箭射中,上好的潭州乌木顿时四分五裂,飞屑直冲而起。
后脑压力带过,凤瑛抬手将罄冉的头压向自己肩头,双臂一收,将她整个身体都包裹在怀中。
飞屑自身旁掠过,罄冉能感到流屑带起的阴风。听着凤瑛沉重稳健的心跳,此刻虽是知道他心有所谋,可心中柔软一触,却仍为他细心的举动略起感激。罄冉暗叹,世上女子皆为温柔男子所获,果真是有道理的。
凤瑛御气在空中连踏几下,待身下险机不复,这才从容地抱着罄冉旋转而下。
罄冉自他肩头微微抬眸,凤瑛温和清俊的侧面在火光下飞雪中显得有些模糊,额际一缕墨发滑出金冠,与雪同舞,低眸间他的白衣和她的碧衣交织在一起,翩翩纠缠,似乎连身旁飞雪也无声飘落了几分浪漫。
此刻他将她揽在怀中,细心相护,唇际有笑,她则因为失力,不得不揽着他的腰,将身体依着他。这般情景,看在别人眼中定是再完美不过的画面。
罄冉双唇微扬,露出一个浅淡的讥笑,心中却在思虑着。
凤瑛这人做事目的性太强,却不知他此番的温柔相待只是随意,抑或是出自刻意?若是刻意而为,那是不是便能说明他有意在讨好燕奚敏,有意与旌国结盟?
脚下一沉,两人安然落地,风轻轻扬起将罄冉面上纱幔吹起一角,露出她柔和的下颌,凤瑛目光微闪,松开了手。
此刻四周早已乱作一团,杀声四起,侍卫军正与数十个黑衣人颤抖在一起。远处火光在狂雪中影绰而现,闪烁着向这边逼近,马蹄踏破冰雪自四面涌来。
罄冉挑眉看向凤瑛,但见他面含笑容,微微仰头望着满天飘雪,神情如水,仿佛周围杀声都不存在,仿佛他此时只是置身在庭院中观赏雪景的雅人。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凤瑛低头一笑:“这是今冬第二场雪了,年关将至,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该是个好年景。”
罄冉但觉他目光熠熠,似是甚为愉悦,不免微疑。不及多想,凤瑛却抬手触上了她的肩头,将她身上衣衫拉拢,又道:“雪寒,公主受累了。”
罄冉忙抬手,自己笼紧衣领,看向那些嘶吼着要向这边冲的黑衣人。显然,那些人也看出中了圈套,心知已经再难逃脱,一个个赤红着眼欲向这边扑来,口中不停大喝着。
“奸贼拿命!”
“凤瑛小儿休走!”
……
然而凤瑛身边带着的显然都是武功卓绝之人,而且早有防备,攻守有序,黑衣人却一时突不过来。眼见街头火把一点点聚拢,但听一人长啸一声,大喝道。
“兄弟们,你们都是我耀国衷骨,死后亦会是耀国衷魂,本王先行一步。”
他话语一落,周遭一静,众人皆看了过去。罄冉望去,但见那人一张国字脸,眉宇间贵气昭彰,正猩红着双眸盯向凤瑛,手中寒剑抬起眼见便要抹向脖颈。
她双眸微闪,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白影一闪,凤瑛银白广袖挥过,分明便有一道冷光刺破雪色向那国字脸男人击去。
“咣当”一声响,那人手中长剑脱落,侍卫瞬间涌上将其制住,反押了双手将他按在了地上。那人面容被死死压入冰雪中,挣扎着发出呜呜之声。
厮杀声再次响起,激愤的黑衣人大喊着向那人涌去,然而此刻援兵已至,他们哪里还有机会,片刻便被制伏,他们嘶喊着咒骂着。
“凤瑛小儿,窃国弑君,会……”
然而那些话尚不曾喊出,便被兵勇们用布巾堵了嘴,只能一个个用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凤瑛。
如此强烈的愤慨和仇视,便是罄冉亦不由心头一颤。抬眸去看凤瑛,却见他负手迎雪而立,笑容依旧,只是微眯的双眸中却幽光浮沉,依稀能辩出几分情绪。
兵勇将那国字脸头领拉起,那人目光若电盯了过来,大喊着:“凤瑛,皇室对你凤家恩宠有佳,你却弑君篡位,无忠无义,你这大奸臣,窃国小儿,定要遭天谴的!”
“朕奉诏登基,先帝传朕大统,百官拥立,何来窃国一说?先帝缠绵病榻多年,暴病而崩,这弑君一说从何而来?倒是你祠王被贬斥到永州,却于先帝重病其间,擅离封地,秘调大军是为何意?”
这祠王罄冉倒是知道,他本是耀国皇室的旁支,其祖上有皇室血统,因是庶出,向来不受重视。
耀末皇室凋敝,人丁稀疏皇帝才封其为祠王,得享封地。耀末帝驾崩,凤瑛登基,祠王欲领兵讨伐凤瑛,却不想兵未发,便被凤瑛先发制人。
现见他被凤瑛擒拿,看来此人是活不成了。想起上次和凤瑛一起前往耀国,路上也遇到了刺杀,凤瑛夺了江山却被这么些人惦记着,却不知他作何感受,这江山果真就那般好吗?鲜血浇注啊,怕是只有亲身坐在那个位置上,才知冷暖得失吧。
想着这些,罄冉不由叹息一声。
凤瑛微微摆手,兵勇即刻将那朱广义架走。他侧目看向罄冉,挑眉道:“公主何以叹息?可是也觉朕是窃国小人?”
罄冉不想他竟听到了,微微一惊,忙笑着道:“陛下多虑了,所谓宁候将相本无种。素来这高位者皆是能者居之,历朝历代,更换如是。何况陛下宽厚仁德,统御青国,励精图治,实乃苍生之福!”
“哦?”
不想她会这般说,而且从她的话中完全听不出讽刺或是虚假之意,凤瑛心中微震,敛了眉,笑道:“公主何以说朕宽厚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