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愧疚

唯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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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领取通知书的那天,正是林叔叔的追悼会。

    办得很简单。

    林达之抱着林叔叔的灵柩,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苦楚都哭出来。

    张家帮忙操持着,里里外外安排着。追悼会由张老先生主持,张宥然和达之一起待客,两人并排跪在棺木旁,身前是一盆香鼎,亲友来来往往,尽在劝着当事人:“节哀顺变。”

    生前再多富贵荣华,事业再左右逢源,死后不过就一抔土。

    达之更瘦了,白色的孝服穿在身上,显得那么宽大,衬得她一张脸更加玲珑苍白。灵堂尽是缟素,一层一层地,裹着木梁,裹着墙裙,甚至那鲜艳的花圈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张宥然不时替她向问候的亲友致谢。

    我捏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在灵堂外面站着,不敢进去,只远远看着林叔叔的遗像

    正午太阳毒辣辣地烤着,我手心里的汗将通知书整个浸湿。

    我连给林叔叔磕头的勇气都没有。

    站了很久,我终于支持不住,转身要走的时候,林达之看见了我。

    “王红——”

    她极快地扑过来,张宥然拼命拉住她,吊唁的亲友也上来扶住她、抱住她,她只是往我身上扑,眼泪和着哭叫,“王红!都是你!都是你们!没有你,没有你妈,我爸不会死的!我爸不会死的!”

    她整个人哭得喘不过气,跌在了张宥然的怀里,手却紧紧攥着我的衣襟,攥得那样紧,带着我整个人也在发抖,我听见了她哑如扯布一般的嗓音,喑哑着,甚至发不出一个完整的气息:“以后的那么多日日夜夜,我要怎么办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以后的漫长的人生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要怎么才能过下去,我放不下,我放不下恨,我那么恨,那么恨,我却没办法替我爸杀了你们……”

    那么凄怆,那么难过,我被她推得脚步也错乱,但我始终面无表情,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她还在指责着。

    “王红,王红……我们是哪里对不起你了吗?你和你妈要这样对我们……打我骂我还不够,一定要把我爸逼死……你怎么还有脸来……你和你那个恶毒的妈怎么不去死……一命换一命,你怎么不去死……”

    语无伦次,眼眶鲜红,她如厉鬼一般地望着我,眼神恐怖,手却终于没有力气,跌了过去。

    我忍下眼眶翻涌的泪水,想要抱住达之,却被宥然拦住了。他一下攥住了我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刺骨的,却又极快地放开。他的神色黯然,问我:“为什么要来?明知道不应该,为什么还要来?”

    我仰起头,紧抿嘴唇,没有回答他。

    我只怕我一开口,眼泪就会决堤。

    他瞥到了我手中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既然已经考上大学,你也就不再需要林家的帮助了吧。又何必装模作样来看望,不过就是炫耀你即将拥有璀璨人生,再顺带在人伤口撒盐罢了。”

    他并不打算听我答话,而是一手揽住了达之的胳膊,一手抱住了达之的腰,将哭到没力气的达之抱了起来,转身走远。

    亲友也都纷然离去,灵堂终于空旷下来。

    四周是死一般地安静。

    一直硬撑着的我,这才敢流下泪来。

    我已经有整整四年没有哭过了,我以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有情绪起伏了,我以为再痛再难忍一忍就能过去了。可我根本忍不住,心口像被人狠狠地挖去了一块。我趴在棺木上,手紧紧抠着棺木的边缘,眼眶像有针在戳着、扎着,指缝也在疼,我忍了许久,还是没有忍下汹涌的嚎啕。

    林叔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考上大学了,我如你的期望,我考上大学了……你醒来看看,求你醒来看看……

    可再多的愧疚他也听不到,再多的喜悦他也感受不到。

    他像一尊雕塑,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再没了温度。

    我把脑袋磕在棺木上,磕得凄厉而用力,血从额头上留下来,将我的整个视线都遮住了。

    我的眼前鲜红一片,可我还在磕,我已经感受不到疼,心上也不再疼,身上也不再疼,只有麻木,无边无际的绝望。

    这世间有太多力不能及的事情,我接受不了,却无计可施。

    我终于说不出话来,也终于不再哭,冰冷的棺木上已经鲜血淋漓,我伸出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不能在这里留下痕迹,我不配在这里留下痕迹,我不配给林叔叔吊唁,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我是王娟的女儿,我太脏了,我没有资格去做林家的女儿。

    泪眼模糊中,有人递过来一张手帕。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也不敢去接那个手帕。

    但我听清了他的声音,虽然也是沙哑的,“菀之,放过你林叔叔吧。”

    我的眼泪吧嗒一下,掉在了他的手背。

    宥然蹲下身,伸出手来,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水:“也放过你自己。”

    他低下头,再抬起头,他的神色已经是云淡风轻了。

    可我看见有好大一颗眼泪,从他英挺的面颊滴下去,落在黑色西装的青果领上,深深地晕开去,却落下苍墨色的一道浅印子。我听到他在对我说话,艰难但清晰,“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这四年那么难,那么难的时光,我都度过了。再难听、再不堪的话语,我都禁住了。

    却独独他这三个字,让我所有的防备,一瞬分崩离析。

    我多么想扑在他的怀里,向他解释我这些年经历的苦难,向他诉说我这些年所有的悲欢,可残存的理智只让我攥住了他的衣袖,力度太大,让他胳膊上别着的孝字蹭着布料,发出轻微地嗤响。

    我说:“那又怎样呢?”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他不再误会我,即使他愿意接受我。

    我们也再回不去了。

    我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这是我欠林达之的,也是我欠林叔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