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克绍箕裘(二)

雁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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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灾荒、匪乱阴影笼罩下,河南寻常百姓哪里还有心情想那年节,愁云惨淡,处处萧条,又哪里有年节的样子,真真是年关难过了。

    好在彰德府那边传来巡抚大人开始赈灾的消息,总算让人提起些精神来。

    底层百姓灾民都是盼着巡抚大人早日来自家府县。

    偏巡抚大人迟迟未到,好似消息一直都是说彰德府彰德府,百姓心里焦急,不由纷纷揣测。

    不可避免的,一些恶意流言掺杂其中,悄然传播开来。

    “沈巡抚这番到了河南每两日,手里便攥上大笔金银、粮米、田亩,这是要做什么?”

    “逼着略富裕些的捐粮捐钱赈灾,他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沈青天,分明就是收买民心,意图不轨!”

    且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便知不是能从百姓口中说出来的。

    再看看沈瑞来了河南便朝临漳王府动手,又强力推进清丈田亩,先就把赵国属下诸藩府隐田扫了一遍,也就不难知道这些话都出自何人之口了。

    万东江听着这些流言,不由心惊肉跳,虽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沈瑞那边送信去了,却忍不住和田丰商量要不要做点儿什么事。

    临漳王府被平后,万东江守磁山的任务便也结束了,沈瑞便派他跟着田丰一起,往河南其他府县去探路,筹备建八仙车马行和顺风标行的河南分号。

    他们这条线是往怀庆府来,走河南府、汝州、南阳府;而杜老八那边则启程往开封镖局去打招呼,再往归德府、汝宁府铺路。

    “在这边道上做买卖的兄弟,也是识得几个的。要不……”万东江比了个搅水的手势道。

    他一直也与道上人联系,既为多招揽些人手,也顺带为沈瑞打探为乱的各路匪寇虚实。

    田丰在山陕呆了几年,与赵弘沛、李熙这样的公子哥一处,没少与官场上人打交道,对这样的政治手段十分了然。

    因此浑不在意安慰万东江道:“放心,二爷心里有数呢,那起子也就这点子手段。当年在山东比现下还凶险呢。”

    又叮嘱道:“你也记住,往后遇事儿别慌别急,不要自己琢磨琢磨就动手,听着什么立时就叫人送去给二爷,二爷那边有了话你再动手。咱们到底是江湖人,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可别好心办了坏事儿才是。”

    万东江连连点头,心下记牢,沈二爷这是将整条河南的顺风标行都交给他了,何等信任,他万万不能给办砸了。

    田丰又压低声音道:“这流言,少不得郑府那位掺和,咱们本也要往街面上几处拜山门,正是让他们给打探打探……”

    怀庆府的郑王先前殁了又膝下无子,其堂弟朱祐檡请袭亲王爵,又没少在朝中活动。

    郑王一系素不招皇家喜欢,恰赶上当时宗藩条例出台,自然是“无子国除”。

    没能成功升为郑王的东垣郡王朱祐檡花了恁多银子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何肯甘心。

    而那首倡宗藩条例的沈瑞,又来清丈田亩,真个新仇旧恨撞一起去了,不生事才怪。

    万东江忍不住道:“这要是天下藩王都跟赵王那般就好了……”

    田丰扯了扯嘴角,万东江不知内情这般说也不奇怪,遂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这一个月来赵王的名声可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前临漳王一系造反了,竟引匪来攻县城,害死百姓无数。

    后又曝出临漳王汤阴王等诸藩府为祸多年,连带着安阳城里先赵王还在时那些祸害百姓的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

    因此在民间,赵王府声望一落千丈。

    自打沈巡抚往赵王府去了一趟,赵王府就开始行动起来,全力挽救自家形象。

    先是捐出大批米粮来赈济灾民,又带头力挺积善堂——赵王父子捐出两年禄米用于积善堂行善。

    而后赵王世子出面联络了府城内外几家有名的医馆,针对灾民流民和贫苦百姓开展义诊,并免费提供基本的药材,一切花费都由赵王府承担。

    他还承诺未来两年内将在各州县均建一所医馆,每月定期义诊。

    同时撂下话来,赵王府已将城外三处风景好的庄园捐出来,与府衙合作,兴建一所书院,一所医学堂,一所工程学堂,并捐出庄园所带百顷田地供给诸学堂花销。

    书院还则罢了,那只有读书人会感兴趣。

    那两处学堂却实打实是民生工程——医学堂、工程学堂均面向全体彰德府百姓招收学徒,包食宿,还有一定的工钱,出师者各处医馆、王府名下产业将优先雇佣。

    出师什么的都是后话,单就这学徒期间管饭给工钱,莫说在荒年里格外动人,就是寻常年景,一般的百姓人家,能省出一口人的嚼用来,还能拿工钱回来贴补家用,那都是天大的好事了。

    此举一出,立时在民间引起一片叫好声。

    家有半大小子的百姓人家哪个不动心?!

    只是那学堂还在修缮中,据说总要过了年才能开始招人,要不然只怕赵王府日日都要被带着孩子上门来求恳的百姓们围个水泄不通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赵王府的名声总算扭转过来。

    腊月中旬,京中圣旨到了,先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让赵王日后对藩府多加约束的话,随后便是大肆褒扬一番赵王宅心仁厚、爱惜百姓、为君分忧,又夸赵王世子文采出众、德才兼备云云,赐下庄田百顷,又给赵王父子俩加了禄米。

    尽管这御赐庄田就在临漳县,根本就是从临漳王府那边抄没的,且清丈田亩后,赵王府交出去的土地比这多数倍,所加禄米相比他们的“损失”更是少得可怜,但……这到底是圣旨褒奖,赵王这贤王的名头是坐实了。

    赵王世子的才名也传播出去了。

    尽管世子本身并非虚荣之人,可到底还是个少年,得知自家诗集在京中仕林得了好评,还是极开怀的。

    由此他也越发想做一番事业。

    首先就是得建个能比肩山东蓬莱书院的大书院!

    少年人一腔干劲儿,先前拟好几个风雅的书院名字这会儿瞧着都嫌俗了,忙就筹备着年下设宴请文士朋友们来,集思广益想个足够大气的!

    赵王见皇上不再追究是否牵扯入临漳反案里,也是松了口气。

    旁的事儿他巴不得一概不管,全权交给儿子处置去,只觉得花些银子行善实算不得什么,也是为自己积德了。

    待到山东来的粮车驶进彰德府城,赵王府的声望空前高涨——

    满载的粮车,重兵押运,无不吸引着百姓的目光,原本有些冷清的街面上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自有那胆儿大的好事者高声询问。

    押运粮车的兵士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表示,乃是沈巡抚大人从中调度,赵王府出银子往山东去买的粮米!

    又称也有部分是山东即将来彰德帮忙指点种田养蚕的富商雷大善人、陆大善人等大善人们捐的。

    围观人群登时沸腾起来,喊“沈青天”的,喊“赵王府大仁大义”的,喊“山东富户办事体面讲究”的,不绝于耳。

    往预备仓去的路上,果然又有赵王府的大批管事家丁过来引路,点验粮米。

    可见果是赵王府买的粮,百姓们交相称赞,临漳王府汤阴王府做的那些恶,再没人算在赵王府头上,反倒都说赵王府大义灭亲又心系百姓云云。

    赵王世子见王府名声日益好转,不由心花怒放,也越发舍得花钱,日日催促医馆学堂早日建起,又亲自往各处赈灾点去看施粥舍米可有敷衍,真个要做将贤王做到底了。

    *

    此番随着山东粮车一道过来的,还有沈家三房四老爷沈涟,并山东数家富户。

    当初沈瑞经营登州时,正是沈涟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北上,帮着沈瑞建起登州的鲁班学堂和织厂,此后沈涟彻底落户登州。

    无论兴建船厂还是开发海岛、改良晒盐种种,沈涟都有深度参与。

    现下登州乃至山东已走上正轨,而沈瑞来河南“赈灾”又是如当初一般的“开荒”活计,沈涟自是紧着过来帮忙。

    这次头一批来河南的山东豪商,也是当初在登州最早投靠沈瑞而发家的几户大商家,陆家、雷家、韩家、秦家。

    雷家擅经营山地,秦家擅长田地耕作,这两家都是沈瑞点名叫派人过来的。

    两家不敢怠慢,都是家主亲自过来的,雷老爷带着赘婿李兴田,秦二爷带着长子秦培,显见都是响应沈大人号召要在河南做大产业的。

    他们不仅是听从沈瑞吩咐,也是极为相信沈瑞的目光,当初偏远的登州那样境况都能有如今的繁华,何况中原腹地河南!

    陆家已是同沈瑞深度捆绑,相帮自不必说,只是沈瑞书信到山东时候陆家十六郎在辽东还未归来,陆七老爷便将大女婿刘广南和另一个族中子弟陆二十三郎派来帮忙。

    至于韩家,主要营生乃是养海船捕鱼、圈海养海鲜,顺带经营大酒楼,典型的靠海吃海,和河南这内陆行省全然不搭。

    但韩老爷子却是个通透人,直说沈大人的事儿韩家可不能落在后头,左右冬日也不能出海,他便将韩三老爷韩四老爷统统派了过来。

    说甚江里打渔、水泡子里养鱼那都是一般套路,叫俩儿子好好琢磨琢磨,实在不行在河南开些个酒楼驿店,也是替沈大人分忧了。

    韩三韩四都是愁眉苦脸,河南这会儿灾荒吃饭都是问题,还开甚酒楼呐?!

    但韩老爷子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暴脾气,是真能抡起拐杖追着儿子往死里打的主儿,谁敢反驳!紧忙的跟着诸家来了。

    既是来帮忙救灾的,众豪商又不差银子,自也筹集了一批粮草。

    只是河南匪祸横行,众人怕有不测,即便顺风标行也保不住恁多粮车,都斟酌着是否等蒋壑那边大军南下时,请卫所兵士护送一段与大军汇合便好了。

    待到了东昌府,恰遇沈瑞安排的人带着赵王府管事筹粮,而平山卫也由周贤打好了招呼,调出大批兵卒护送这批粮草。

    众豪商大喜过望,忙将粮车并到一处,在兵士护送下一并来了安阳。

    他们抵达安阳时,沈瑞已往卫辉府去了,彰德府衙这边由新任通判接洽相关事宜。

    而这位新任通判不是旁人,正是沈琇。

    却是那日武安县解围之后,高文虎便即依照规矩将详细战报递回京师。

    像武安县官民一心死守县城这等英雄事迹最对寿哥的胃口,自然要大书特书,也是为这场战役中的生者求嘉奖、为死者求抚恤。

    寿哥看完果然大为赞赏。

    而沈瑞同时也上了密折,提及巡按御史杜旻、知县沈琇发现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祐椋不法事,能迅速平了临漳王府这“叛乱”,此二人也有功。

    只不过,杜旻身为巡按御史却弃城而逃,那是罪加三等。

    且这人当年可是找过皇后娘家夏家晦气的,寿哥对他印象极差,勉勉强强给他个功过相抵,只是这官儿也是一撸到底——都不顾百姓了还做什么官儿!

    而对沈琇这样能尽忠职守的好知县,寿哥自是要好生嘉奖提拔的,亦是要树立个好榜样。

    彰德府同知已空着许久了,先通判何汉宗一直以来考绩上上,在赈灾中也是没少出力,遂被升为同知,而沈琇升了通判。

    自然,武安县县丞升了知县,主簿、典史俱都升了一级,皆大欢喜。

    而彰德知府余潘乃是“病重不能理事”,如今却是何汉宗代行知府事。

    余潘先前装得狠了,总不好一下子便痊愈,因此依旧告病,想着沈瑞总不会在彰德府呆一辈子,只等这杀神走了,他再慢慢好转,到时候彰德府的灾情也会有极大好转,他正可以收割一批政绩。

    未成想沈大人“体恤下属”,特特让随军名医来与他看诊,结果被说得病入膏肓,只差一口气儿便是棺材瓤子了,没一年半载决计养不好那种。

    余潘疑心沈瑞这是要借题发挥,用“重病”逼他致仕。呸,他正是仕途正好时,还等着京里喜讯,没准儿能升一升呢,岂会辞官!

    他这边推着太极手,不想沈巡抚是使快刀的,竟掉头就派了一队兵士来“守护”他,美其名曰怕他“为国不惜身”,要他好生将养,彻底好了再理事。

    余潘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料想沈瑞也不敢暗害了他,便暂且按捺,静等京中消息,只盼那位成事,那姓沈的便在河南呆不长久了。

    余知府“病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汉宗原也是身兼数职代理许久,相关事宜早就做熟了的,接手过来毫无障碍。

    而且这次非但没因治下民乱而受处罚,倒还升了官,甚至被暗示有可能会成为知府,何汉宗不由意气风发,做起事来也更有干劲儿了。

    又因算是受了沈巡抚提携,对于沈巡抚的同窗通判沈琇,也多有关照。

    沈琇人虽聪明,却从不曾有官场前辈给予提点,才会在武安县时与同僚皆不和睦。如今有了何同知点拨,倒也开窍了几分,在府衙里有了不错的口碑。

    当然,也少不了那背靠沈巡抚这棵大树的原因。

    府衙里哪里会有愣头青能不给沈巡抚“同窗”几分薄面。

    而待沈涟一行抵达安阳,众人才发现,亏得给沈通判留足了面子,原来这沈通判和沈巡抚竟还有点儿拐着弯的亲戚——

    沈琇毫不遮掩的称沈涟为“四舅父”,还向同僚解释,他妻子的婶娘乃是沈涟的胞姐,当初他能附学沈家族学,也全赖这几位舅父帮衬,一直铭感于心。

    众人待沈琇立刻更客气了几分。

    论同窗,人可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是个少年同窗,与同年又有不同,说起来这关系也不甚值钱。

    可有亲戚关系可就不一样了!哪怕拐了三千里的亲戚关系,也比同窗要瓷实得多!

    那厢沈涟对于沈琇这声“舅父”也是感慨万千。

    沈琇既随着董双叫起舅父,便是真的将沈家子孙这一身份放下了。

    而董家与沈琰沈琇兄弟这渊源……

    却是当年白氏带着沈琰、沈琇两兄弟投奔沈家,沈琰是因拜了沈涟的亲姐夫董举人为师才能在沈氏族学中教书,沈琇方能附学。

    董举人喜沈琰才学为人,颇为看重他,还想将女儿淑姐儿许配于他。

    可惜董沈氏目光短浅,彼时正值二房南下择嗣子,董沈氏以为沈琰有希望入主二房,便急忙忙寻白氏要定下婚事。

    结果二房拒绝了沈琰沈琇兄弟以庶支归宗,董沈氏二话不说立时否定了这亲事,反而将女儿说给了亲侄子——三房长孙沈珠。

    思及此,沈涟心下不住苦笑,说起来,三房的人真是生来凉薄,对自己房头的也是如此,更何况对“外人”。

    当初董举人弱冠之年便中了举,奈何四次不第,也只能回乡安居。三房为了族中地位,便为女婿董举人谋了族学的差事。

    实际上,这中间还有沈瑞生母孙氏出力帮衬!

    然从三房诸人到董举人,却都未曾感恩。

    其实细论起来,孙氏为族人做得何其多,可族人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而今,还是孙氏的儿子瑞哥儿,肯拉拔族人,如今多少族人受瑞哥儿照应,出来京师、山东、辽东做事,攒下一份家业。

    他沈涟不也是全托了瑞哥儿的福!

    沈涟每每总会无比惭愧当初贪心做的那些糊涂事。

    而凉薄的三房,自私自利不积德,又落下什么福报?

    看看沈琰,虽没归宗,但后来一样中了举,娶了官宦千金为妻,如今也好好做着官。

    那沈珠却是犯了那等大罪,祸害了亲族,更祸害了松江百姓,被流放千里。

    董沈氏更是自吞苦果。

    先前虽订了亲,但因着聘礼嫁妆之事董沈氏与湖大太太姑嫂不知闹了几场。

    湖大太太自觉儿子是状元之才,将来有的是品貌出众家财万贯的好姑娘相配,便也看不上董家,后来竟直接撕破了面皮,亲事作罢。

    然待沈珠流放,湖大太太却又上董家门撒泼打赖,非说淑姐儿已是沈珠的媳妇,必须跟着去照顾沈珠,又扯出董举人当年受了沈家多少提携来,骂董家忘恩负义云云。

    这般一闹,董举人自是无颜再在沈家族学执教,更憎恶三房纠缠,索性阖家搬离松江,往福建去投奔已捐官的儿子去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作为族长沈琦也曾出面管过,但三房扯脖子喊着是自家私事,两家曾定过亲也是事实,族中管不着,清官难断家务事,沈琦也没好办法。

    直到董家搬走,这事儿便也不了了之了。

    三房早就是分家了,沈涟厌恶湖大老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尤其沈珠流放后,湖大老爷夫妇自家不肯去照顾流放的儿子,反骂沈涟这当四叔的没良心不跟着去照应,真是沈涟恶心得够呛。

    他们再去闹董家、逼董家搬走时,沈涟虽也看不上长姐为人,到底还私下帮衬了董家些银两,这些年也仍有联系,头些年淑姐儿在当地嫁了个寻常秀才,沈涟还曾派人送过贺仪。

    没想到,兜兜转转,沈家兄弟里弟弟沈琇又与董家亲侄女结了亲。

    沈涟一时思绪万千,饶是他这样长于交际应酬的,被沈琇这一声舅父叫得也不知回什么方好了。

    好在周遭人员众多,大家彼此客气寒暄,不乏话题可谈。

    待那厢粮米入仓,小吏们忙碌了起来。

    这厢沈琇这通判则要引众鲁商往府衙去见何同知以及府城的一些富商乡绅。

    既认了舅父,他自要与舅父同车而行。

    沈琇对董举人、对三房并没甚好感,当年董家悔婚,他比兄长更愤怒。

    但到底时过境迁,此后他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再回首看当年那“失信”,实算不得什么。

    总归董家也好三房小长房也罢,并没得到什么好结果,倒是他们兄弟如今总算熬出来了,他的怨气便也消弭殆尽了。

    何况当年那些事与一直在外经商的三房四老爷沈涟也没甚关系。

    上了车,沈琇便先笑道:“听说瑖哥儿已经进学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恭喜舅父!”

    提起最有出息的长子,沈涟由衷笑了出来,“家里总算出了个爱读书的,我与你婶子……你舅母,真是烧高香了。只盼他能学着你们兄弟这一星半点,也不枉家里供他读书一场。”

    沈瑖真是沈家三房里难得的读书种子。

    被沈涟带去山东后,他便入了蓬莱书院,有山长蓝竎点拨,他自己也知上进,自是进步极快。

    而当初沈瑞为了登州招商引资,上书寿哥求设“商籍”——

    在当地有田有铺、雇佣若干当地劳力的,且与当地有一定贡献,如修桥铺路之类,真正造福一方百姓,才允许附籍,且以商籍进学的读书人以后是不会免税赋的。

    寿哥拍板决定,开设‘商籍’,山东商籍学额进十二名,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贡。

    尽管商籍的条件相对苛刻,但江南那些科举大省竞争何其激烈,不是那等才学一流之士,可能终生都没机会做个小小秀才。

    故此山东此举实实在在的吸引了一些想靠着科举改变门庭的富商巨贾前来山东投资附籍。

    而今河南的招商引资沈瑞也打算用商籍这招,此乃后话。

    却说沈瑖也正是因在山东应试,才轻松考中秀才。

    提及喜事,车厢里气氛登时轻松起来,沈涟、沈琇两人之间的隔阂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沈涟关切问起沈琇的伤势,又对他守城义举大为赞赏。

    沈琇笑道:“只是皮外伤,初时高热了几日,还是随军的大夫高明,药到病除,如今已养得差不多了。”

    沈涟因道:“我们路过济南府,也请了两位名医同来,待会儿见过同知大人,便请这两位再与你好好诊诊脉。身子骨要紧,可要彻底将养好了才是。”

    沈琇笑着谢过,又问:“这两位名医便是要来指点种药的吗?不知几时能往我们武安县去?”

    沈涟不由笑道:“你如今已升官不在武安县了,却依旧惦记着为武安百姓谋些营生,这才真个是心系百姓!”

    又道:“你且放心,瑞哥儿早有安排,待安顿好了安阳这边的事宜,是要彰德府这几县都要看看的。”

    沈涟此番请这两位名医,既是来帮着赵王府建医学院的,也是要看一看河南药草现状,好经营河南药草产业的。

    实际上,河南怀庆府的怀地黄、怀山药、怀菊花、怀牛膝这四大怀药,早在汉代《神农本草经》就有记载,早已是天下闻名了。

    而彰德府本身也盛产药草,武安地区有大量的苍术、葛蒲、何首乌,林县盛产党参、连翘、黄芩,府城安阳也出产薄荷、天花粉、冬花等等,资源非常丰富。

    在沈瑞前世的明清时期,河南彰德府山神庙庙会就是赫赫有名的药材交易市场。

    此番在彰德府,沈瑞便想主打这药草产业,拟将那药材市场提早搭建起来。

    周遭诸府县的药材汇聚一处,产量大品种全,可让南北药材商人一次性买齐全,且又有怀药的名气,不愁没销路。

    待立稳了牌子,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必然会带动当地相关产业的快速发展。

    沈瑞准备把彰德府打造成标杆样板,一如当初登州府那样,从而推动整个河南发展。

    当然,粮食才是根基。

    沈瑞也没指望那些卖药的商人们会自主自动的运粮食过来。

    他也不会放弃本地粮食种植,毕竟,将河南打造成产粮大省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他已是叫秦家将福建送过来一些海外种子带来河南试种看看,头一批试验田便是在临漳县籍没的那些靠近漳水、土地肥沃的王府田庄。

    下大力气支持李鐩的水利灌溉工程,向边关几处马市打招呼购买更多的耕牛,推广朱子社仓保证耕牛与劳力合理使用,依照山东旧例设“专家”给予重赏以推广新的种植法,可谓是多管齐下,大力鼓励耕种。

    这些规划,沈瑞也与沈琇提过一二。

    沈琇原就有造福一方的心,如今更是干劲十足。

    此时与沈涟说起推广药草种植来也头头是道,显见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沈涟见他如此干练,也是欢喜,只盼早日能完成沈瑞这番“大计划”。

    两人聊着,不免提及武安县种种,也就免不了提到董双。

    沈瑞给沈涟的书信里自不会详细八卦什么董双经历,只提了一句沈琇已与董双成亲罢了。

    沈涟对于沈琇和董双怎么走到一块的并不知情。

    因沈涟到底是董家亲戚,沈琇便提了提董双的遭遇,又礼貌性的打听了一下董举人一家近况。

    沈涟自不会提淑姐儿,只能道一切尚好。

    心下不由叹息,若是当年董举人还在松江,断不会让寡嫂侄子逼迫侄女至那般境地,只可惜彼时董家已搬去福建,山高水远,又如何顾得上。

    但,若董双没有那番遭遇,如今怕也不会与沈琇这桩姻缘。

    看着沈琇说起董双在守城期间的种种事迹,面上满满是骄傲自豪,沈涟也是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欢喜。

    不由感叹,冥冥中,自有定数。

    如今,未尝不好。

    *

    在沈涟与赵王府就建医学堂、工程学堂协商时,沈瑞正在卫辉府城准备离开。

    实际上他早该离开了,他是希望能在年前赶到开封府的。

    只是在卫辉府推动清丈田亩比他想象的要麻烦一些。

    因为封地在卫辉府的汝王,称病拒绝见客。

    汝王是宪庙十一子,与益王、衡王、皆德妃张氏所出。益王、衡王年长,早早便出宫就藩,一个在江西,一个在山东。

    汝王年幼,当时被养在周太皇太后宫中,直到弘治十四年就藩卫辉。

    当年曾有流言,说什么孝庙子嗣不丰,周太皇太后宫中养着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等几位“小皇弟”,就是备万一之用。

    这次太庙司香风波中,此流言再度兴起,但已和汝王没干系了——因这位王爷已近而立之年,仍膝下空虚。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对于朝廷诸事都显得漠不关心。

    他兄长益王虽在江西,却和宁王没交情,反而有不小的仇怨——宁王为了凸显他地位不同,没少做打压其他宗枝之事,就在不久之前朝廷出台宗藩条例时,宁王上奏说宗枝种种不法事里,还有益王府一桩。

    宁王因这奏报得了朝廷嘉许,并有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越发变本加厉打压起江西其他宗藩。

    益王早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少与兄弟通信痛骂宁王。

    此番宁府小公子上京,路过卫辉,自少不得拜访汝王,汝王却是直接称病未见的,一个铜板盘缠也没给。

    而汝王的另一位兄长衡王,因在山东,没少与沈瑞打交道。

    初时沈瑞与德王府斗法,衡王其实也掺了一脚。后德王府无声无息没了个济宁郡王,衡王也就悄悄把那只脚缩了回来。

    虽然后来衡王府对太庙司香也有了些想法,极力打造起贤王形象,捐助医馆等等,沈瑞曾是“不计前嫌”,还帮着推动了一下,报到朝中,令衡王也得了嘉奖。

    但汝王并不会因此对沈瑞产生什么好感,相反,因忌惮沈瑞种种手段,而不想与之打交道。

    这才有了如今的依旧称病拒绝见沈瑞之事。

    汝王府隐田自然是有的,但因着没有旁支也没子嗣,而少有恶事,也并不怕“沈抄家”来翻小辫子。

    沈瑞亦不想强行去汝王田庄清丈田亩,毕竟一旦起冲突,得罪的就不止汝王一个,还连带着衡王与益王。

    益王可是在江西的。

    尽管益王与宁王不和,尽管笃定宁王必然覆灭,但沈瑞仍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数。

    变数,就意味着有更多百姓、更多士兵葬送掉生命。

    沈瑞不是圣人,却也不想有没必要的牺牲。

    因此汝王既不配合,他便打算先绕过去,把卫辉其他地方清丈了。

    当然,这势必会引起一些大族拿汝王府来说事,也可能会加剧一些矛盾,但毕竟沈瑞、廖镗皆是名声在外,也轻易不会有哪个大族头脑发热跳出来反抗。

    为此,沈瑞还和廖镗商量了,先留他下来“镇守”。

    这位刮地皮的大太监一听,立刻一本正经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会盯着卫辉府将赈灾、清丈事宜统统办好。

    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本以为要一路跟着沈瑞,不好捞油水,现下单独留他下来,又是清丈这等大事,自然有大笔银子入账了。沈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沈大人却是心下冷笑,如何不知这阉竖想些什么,只是时辰未到,且等河南赈灾、清丈结束,这厮怎么吃下去的就得怎么给本大人吐出来!

    两人商议妥当,沈瑞便带着高文虎、周贤的人马先行一步。

    这一日一行人进了开封府地界,在延津县廪廷驿暂驻,忽然王棍子一路快马自京城赶来。

    他显见是拼命赶路累得狠了,从马上滚下来时几乎失力虚脱,是被护卫们抬着来见沈瑞的。

    沈瑞不由大惊,知道若非出了大事,他断不会如此。

    此地没有密室可用,沈瑞只能遂迅速打发下去所有人,叫护卫四下里守好门户。

    王棍子一口气干掉了半壶茶,缓过气来,便嘶哑着嗓子急切道:“东家叫我赶紧来告诉二爷,沈理大人遭人算计,被人仿了笔迹盗了印,上书请让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