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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放心,已经是收拾利索了的。”长寿垂手立着,身子笔直,神色却有些轻松,“而且,二爷,我掐算了一下脚程,就是消息一传回去他们立时便查出来是张二公子那边所为,这边折子上京,那边抓人,再由圣旨出京,一番下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沈瑞闭目寻思了一下路程,睁开眼无奈一笑,道:“确是我心急了,只疑心他们的报复。”
长寿也笑了笑,再次道:“二爷只管放心,实是干干净净了,我与高先生仔细查过——高先生比咱们还怕漏下,且他原是斥候出身,真个是自沙场挣出命来,原也比寻常人缜密,只怕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不如他。”
沈瑛先前一直听着,此时点头道:“按照常理推断,寻常人见如此缜密,怕也会首先想到是锦衣卫或东厂。尤其,王岳还曾掌过东厂,与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私交甚好。倒是英国公府与王岳这过节不浅,应是想不到英国公府会出手。”
“不过,”他微一沉吟,又道,“我思量着,这局还真有可能是奔着英国公府去的,不过未必是因着王岳那事,倒像先前查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行事。”
沈瑞叹道:“张家姻亲里,他们动不了游驸马,便动一动武靖伯吧。”
沈瑛却摸着短须,沉吟道:“武靖伯这样轻的处置,也未必全是因着圣眷正隆,想来,这次他们主要还是对付林瀚林大人,到底林大人是刘阁老的人。不过,哎,圣心难测,若是真个要压下林大人去,直接扔到云贵湖广就是了,如何会让他到浙江布政司去。还有应天府陆珩,说是降职,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可是多少人盼不来的肥缺。”
沈瑞点点头,应天府尹当然听着非常好听,但是南京城里还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机构在,而作为昔日帝都又有多少勋贵,这个府尹可不好当。
沈瑛凝视着沈瑞,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空缺……”
沈瑞也是心下一动,但又摇头道:“王老大人刚入阁,老师的位置已是不低,无可能再晋高位了。若他真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朝中诸公只怕都睡不安稳了。”
那样不止朝中大佬们不安稳,只怕,小皇帝也不安稳了。
沈瑛也自嘲的一笑,道:“我也是心急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外面的呼喊与喝彩声就显得越发响亮。
他们在客栈包下了个小小的独立院落,将随扈都安排住在一处。外头这是王棍子与诸护院们早期练功。
事情已是谈完,沈瑞瞧了瞧沈瑛,起身笑道:“瑛大哥,咱们也出去松动松动筋骨吧。”
沈瑛笑着摆手道:“你且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在屋里修禅的好。”
沈瑞哈哈一笑,“大哥又说自己老了!就不怕真个把自己说老了!”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强求书生沈瑛去强身健体,沈瑞笑着告罪,带了长寿出了房门。
院子里空旷处,众护院已围成一圈,沈瑞站在廊下台阶上一张望,见圈中缠斗一处的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这番对比颇有喜感。然而两人拳来脚往,呼呼带风,功夫却是半点儿不含糊的。
竹竿子一样的正是王棍子,他对面皮肤黝黑、矮壮敦实的汉子乃是陆三郎荐给沈瑞的田丰。
在松江时,沈瑞与沈瑛也拜访了陆家族长,陆老爷陆辞。
自从倭乱以后,陆家就站到了沈家这边,在通倭官司里竭力帮忙,而后陆家也在山东辽东生意上得了沈家的报偿。再之后,陆家子弟陆二十七郎的丈人天梁子用丹药救了沈瑞的未婚妻,却也由此得了贵人赏识,日后前程无量。可以说,沈陆两家的关系是越发亲厚了。
沈瑞拜访陆老爷既是依着两家相交的礼数,也是去谈一谈董知府所说松江造船之事,毕竟要从山东抽调人手,用的还是陆家的人。此外还有共建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商事学堂等事。
陆老爷是陆家宗房嫡长一支,是陆三郎的堂叔父,在沈瑞来访时,陆三郎自然也来相陪。
之后年关前后,陆三郎又单独约了沈瑞出来小聚,介绍了不少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物给他。
陆三郎年少轻狂时也是做过浪荡子,而后为衙门小吏,接触的人越发多了,他又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因而人面极广,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此番将一些道上的朋友介绍给沈瑞,也是为了沈家织厂以后的生意向外扩展,以及将来有可能的海贸生意做准备。
而这田丰,就是介绍给沈瑞帮闲的。
田丰这名字吉利讨喜,人长得也颇为讨喜,说不上有多英俊,又如陆十六一般水面上讨生活熬出的黑油亮的皮子,但两腮饱满,浓眉圆眼,笑起来一口白牙,就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让人看着就舒心,可比之王棍子一笑一副骷髅相喜庆得多。
而这人更是口齿伶俐,说话讨喜——他可是南直隶出了名的“蛇信子”,即专门来打探消息、在各个帮派之间穿针引线,甚至有时候还要为绑匪送信说和赎金等等,这口才不是吹的。
然别看他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动起手来,和王棍子能打个难解难分,也是能下杀招下狠手的厉害角色。
用陆三郎的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两下子身手,这“蛇信子”也早叫人拔了舌头沉了江了。
这田丰能有这样的地位,不仅仅是个人能力原因,还因为,他的师父是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水寇“巨鲨帮”二当家施天常身边头号“军师”田澎。
田丰等几个师兄弟都是田澎捡来养大的孤儿,都随了他的姓氏。
师父带给田丰的可不止是功夫和人脉——虽然田丰打心眼里不喜海贼行径,早早就上岸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是依靠了海贼们烧杀抢掠的名声震慑江湖,他才能安稳的在岸上做个“蛇信子”。
去岁王守仁于南京走马上任,拉起水师剿灭施天杰一众水匪。江湖传言施天杰的二弟施天常之所以携妻率众投降,正是听了田澎的劝诫。而节节败退的施天杰也是因着二弟投降才慌了手脚,也忙不迭投降的。
以施家兄弟为核心的整个巨鲨帮因此而瓦解。
不愿投降而出逃的施家老三施天泰就把帮派覆灭的罪责怪到了田澎头上,寻人杀了田澎和他同在海鲨帮的两个徒弟之后,还又放出话来,谁收容田丰等几个出来自立门户的师兄弟、给他们生意,便是与他施天泰为敌。
施天泰如今依旧拉着巨鲨帮的大旗,在苏州府犯了数起案子,连官兵都敢砍伤,江湖人大抵不愿招惹这样的疯子,因此田丰这“蛇信子”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田丰并不想随师兄弟们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就来松江府找到交情不错、黑白两道都有门路的陆三郎,想给他打个下手,毕竟陆三郎有官身,陆家也是大族,并不惧怕那些海贼,若能用半副身家也换个官府帮闲跑腿的清白身份,也算是个出路。
陆三郎深知田丰的本事,故而推荐给沈瑞,只道:“我这边都是些琐碎小活计,真让他来做才是杀鸡用牛刀,倒不如让他跟了你去,帮你跑腿打点,更能施展。有些长寿不方便做的,下不去手的,正好让他去。”
他又压低声音道:“此人早年也在海上讨过生活,水路上那些事儿也是门儿清,兄弟你总有能用到他的时候。”
沈瑞初时对于收留一个贼寇充满疑虑,这人同杜老八那种地痞又有不同,但听了陆三郎这番话,想着之后要往海贸发展,便颇为动心。
陆三郎又再三表示了田丰身上是没有案子的,他师父又是劝降施天常的功臣,官府虽没明着公开,但这些被招安的大小头目也都是有了官面上身份的,田丰这勾结匪类的名声也是断不会背上。
沈瑞与田丰敞开了聊过一次,见此人果然是嘴皮子利索,且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视野也颇为开阔,沈瑞说点子什么他都能接上茬,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物,便应允留下他。
给他的也不是沈家下人的契书,而是织厂雇员的契书,这样彼此都有自由度。
田丰既寻了陆三郎,就是还想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谋生,如今能托庇于势力更大的沈家,怎会不好好尽力。尤其听闻这位沈二爷是王守仁王大人的亲传弟子,心下更生敬服——王守仁两年间剿了太湖水匪灭了巨鲨海寇,在江湖上已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田丰入了沈瑞门下后,与王棍子厮见过,两人一般的出身,倒是颇谈得来,且王棍子因给杜老八对外办事,也走过些地方,有些帮会不免有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聊起来越发投机。
先前去拜山时,都是王棍子带着长寿并新选上来的张成林几个一起去,也是让长寿熟悉熟悉江湖路数。
自从田丰来了,再去拜山,长寿便不跟了,而是田丰跟着王棍子去,两人一个模样吓人,一个嘴巧哄人,倒也配合默契。
而晨起练功时遇到一处,两人就不免要伸手切磋两下,因着武力相当,又是点到即止,便是难分胜负,每日里都要约上比划这么一遭。
这边沈瑞看得兴起,招呼长寿一声,两人也加入战团。
这也不是大家头次过招,王棍子和田丰也不避让,分别迎上两人,伸手接招。
沈瑞和长寿的功夫都是王守仁和洪善禅师所授,较为正统,王棍子和田丰的功夫则纯粹是在江湖厮杀中练就,更为实用也更为阴狠,技艺上犹胜沈瑞两人一筹。
然对上主家,王棍子和田丰自然不能使阴招,多半是喂招陪练罢了。
尽管他们功夫大打折扣,比起同护院拆招也到底不同,更接近于实战一些,沈瑞练得颇为尽兴。
那边伙计送来了早饭,在院门口招呼起来,院中诸人也就收了手。
随从护院们纷纷过去拎了饭食进来布置好,这边沈瑞四人接过手巾擦了汗。
王棍子凑过来,低声问道:“沈二爷,咱们要在南京城里呆几日?小的寻思着这几日出去往城外几处驿站去迎一迎可有咱们的信来。”
大明朝早在洪武初年就在全国设立水马驿、递运所、急递铺,广泛开辟驿道,驿站主要用来承宣政报、传递军情和公文、接待过往的使者和官员。
过往官员在驿站停住歇脚可,非军情与公文却是不能动用驿站传递的。
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差遣家人送信,也多半是要沿驿路而行的,故此王棍子有去驿站迎送信人之语。
南京官场变动,此时也不宜四处拜访,沈瑞摇头道:“不准备留了,即日便启程返京吧。你去看看也好,免得错过消息。”
对于这一次旅途中的信息传递,沈瑞也是十分无奈。
刚出京还好,毕竟路途远,过了山东进了南直隶,天寒地冻路况欠佳,消息传递也变得极为缓慢。
他不止一次萌生了自己建立消息递送渠道的想法,只是臣服于现实——从京城到松江,这一路委实太长了,不知要设立多少个情报点才能维持高速传递。花费人力物力不说,关键是——没那么多重要消息需要高速传递,这便是一种浪费。
不过,看着王棍子和田丰,他脑子里忽然闪出另一个念头来。
用罢早饭,在王棍子出门前,沈瑞喊了他并田丰、长寿来议事。
“听闻西苑土木工程已是完了,只待春暖花开,移栽的树木花草无事便大功告成了?”沈瑞问王棍子道,“先前我同你们八爷提了个车马行的生意,不知道八爷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王棍子忙笑道:“可是多谢二爷给我哥出这个点子了,我哥是没口子的夸,我出来前还打发人往辽东买马去了,牛也要些,牛车拉人多更稳当。哎,就等着西苑完工,百姓能进去逛呢!”
沈瑞又问道:“听你这么说,车马行这块的事儿你可是熟知?”
王棍子脸上露出点儿骄傲神色来,“我哥的事儿都是我经手办的。”因着姑舅亲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王棍子确实是杜老八最为信重的人。
沈瑞笑着点头道:“甚好,我正有事请教。”
“别介,二爷您有话请吩咐,这么着说话小的可受不起。”王棍子忙陪笑道。只可惜他再怎么想放低姿态,这一咧嘴都是一副瘆人骷髅样子。
“你看着车马行,可能做长途的生意?城镇之间的,甚至更远的。”沈瑞道,“我说的也不是一个人包车,而是多人一车。”
王棍子挠挠后脑勺,有些困惑道:“乡下人进城是这般的,一家凑几个大钱儿,坐谁家驴车去。不过再远,二爷,您看,这南来北往的,像您这样富贵人家就自己套车,有些家底的,会包车包船,您瞧通州多少船家做这营生。没银子的……这个这个,或是靠两条杠子走去,或是有路过的牛车驴车给俩子儿搭一段……您说这种,哎,咱们青狼帮的车马行里车把式多是京城人,出去外头的本就不多,再不认识路,这一路人吃马嚼的,这个,这个,也不挣钱呐。”
沈瑞点头道:“是这个理儿。我是突然想着,若是收几个跑长线路熟的车夫,按照半天一天脚程在路上设咱们自己的客栈——你们醉仙楼不是经营得蛮好的,这人马歇息嚼用都由客栈供给,还可以放几匹马供换乘。这客栈不设太远,先可着京城周边来,往辽东方向,往山东方向,先设这么几个,试着经营经营看看,你看可行?”
王棍子思量了又思量,道:“这么着做是能做,就是,不挣钱呐。”
沈瑞忍不住笑起来,王棍子虽是个江湖混子,却到底是跟着杜老八做了许久生意,全然是商人的头脑了。
“初时可能不挣钱。但从长远看呢。棍子,你想想镖局,初时配武师趟路子,不也一样费了多少事,可待镖局立起来了,威信有了,那就是干等着收钱的……”
他没说完,王棍子就瞪圆了眼,忍不住奇道:“二爷你神了,你咋知道我哥起头是要开镖局的?”
沈瑞心道我哪儿知道!不过打个觉得你们江湖人能懂的比方!但面上也只好微笑。
而这微笑落在王棍子眼里就有点儿高深莫测的味道了,他也不犹豫就竹筒倒豆子把事儿都说了:“我哥道上的朋友认识的多了,您看,小的这一路来拜了多少个山头,那都是我哥认识的朋友。镖局子靠打是打不过来的,靠的都是朋友赏脸,这么着我哥朋友多就想开个镖局来着……那个,后来吧,这不是跟铜锣帮火并么,折损兄弟太多了。”
他神色明显黯淡下来,“原本能出来扛镖局的我三哥也折了,这事儿也就黄了。”
那场火并之后青狼帮才在城西立足脚,只是也是元气大伤,杜老八的亲弟弟也都折在那一场里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略作劝慰,便转回话题,道:“短期看肯定是要投银子多的,但打出名号去,你想想一年有多少人南下北上?我们的客栈,又不是专门为周转客人所设,也接待别的客人。而且,我们也可以不止接待人,还接待物,接信……”
那就是邮局,甚至是快递了。此时虽有镖局,却还没有民间的邮政、快递系统。
“这也可把长途车马行拆成多个短途的,每个车夫熟悉两个县城之间的路就行了,到了咱们设的客栈,再换熟悉前面路程的车夫便是。换人换马,因着不疲乏,脚程只会更快。”
那客栈就如前世车站一般,只要站点设好了,站点彼此之间每日都有发车,那么根本无需专人快马送信,只要信笺每天跟着车走,自然而然就能快速抵达。
这就是沈瑞想经营的、自己的通讯渠道。
王棍子还在寻思着,田丰已笑着接口道:“周边许还开些买卖,更接待货物,还可以牵线搭桥帮着卖出去。若是沿着运河设客栈,生意更好,小的也有些朋友懂这个。”
到底是干“蛇信子”的,头一个就想着中人的买卖。
他来了沈瑞门下有一阵时间了,还没用武之地,也是急于表现一下自己,他笑眯眯的,目光闪烁,道:“沿海,许能赚得更多。”
这却是说的为海盗销赃了。
销赃产业链条里,坐地户吃大头是这行规矩,一条船上的货吃掉几千上万银子也属正常。
田丰这“蛇信子”也常做这样的中人,人头熟得很。
沈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的事儿做多了,不愁衙门不来找你。”
田丰缩了缩脖子,登时不言语了,心下也暗暗警醒起来,如今的东家可是官家子弟,那些容易招惹麻烦的事儿万不能沾了。
王棍子想了想,道:“小的想,像二爷说的,先在京郊开几家试试吧,毕竟通州往京里来的人也多,若是西苑开了,人也只会更多。小的那几日看着,陆家鸿运客栈的生意也不错,松江这边,二爷可也要做?不若和陆家合伙,让鸿运客栈往外扩扩。”
沈瑞点头道:“对,鸿运客栈已是在向外扩了。只是南边船多,车马行的生意远不如北方。倒是可以做水马驿这般的,水路陆路换着来,方便走什么走什么。”
只不过当时同陆家谈的是是鸿运货站,也就是对外发沈家、陆家等织厂的松江棉布以及松江其他特产。
这也是应对那些打着“沈家松江棉布”的小作坊的一项举措。
那些小作坊既没用沈家织厂所出布匹“画锦堂”的名头(画锦堂也是赵彤和杨恬所开布庄的名字),也没在布匹或是外包油纸上仿造沈家贡品独有的标记,人家又真个也姓“沈”,便是报官也是没用的。
因此也只有将产品全面铺开了,客商有了更多了解渠道和购买渠道,才不会被那些小作坊的混淆视听给骗过去。
当然,客商为了图便宜而去买那些小作坊产品,那就另当别论了。
“便如棍子你所说,先在周边试试吧。”沈瑞终是这样说。
这一路山远水长,所跨地界太多,涉及的势力也多,确实得从长计议了。不过倒是可以先在京城和辽东之间试试。
毕竟辽东离着近,而因为军情需要,京城至辽东一路上驿站也极多,并且,经过辽东官场一番清洗后,辽东大族与他们的“交情”都还不错……
*
“太太放心,已经都处置好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子立在桌边,虽双鬓斑白,发髻却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孝服也是干干净净,瞧着便是利索干练之人,说出的话来也更让人信服两分。
然主位上坐着的年轻妇人却尤不放心,追问道:“你亲眼见着的么,孩子真掉了?”
那婆子肯定道:“太太放心,老奴亲眼看着的,掉下来了,三个来月而已还没成型呢,不过是一团血肉。”
听得“一团血肉”,年轻妇人不由得身子一抖,越发攥紧了手中的佛珠,眼睛半闭,嘴唇翕动,默默叨叨了几遍阿弥陀佛,方才睁了眼,却又追问:“那她呢?真死了?你可是亲眼见着了?”
也不怪这年轻妇人不放心,这块肉若是活下来,就可能成为把柄,将沈家钉死在“孝期行房”的不孝大罪上。
这妇人便是四房沈源的继室小贺氏,对面那婆子是她的心腹婆子之一吕妈妈。
吕妈妈道:“太太放心,死透了的。老奴亲眼见着的人牙子把人埋了。封口银子都给了,人牙子这种事儿见多了,知道本分的。且又在外地,老奴也没露出一点儿咱们家来。”
小贺氏听着人埋了,神经质般的抖了抖,捏着念珠的手都疼了,才又赶紧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此时一身孝,头上只两根银簪,手上挂着串大大的佛珠,俨然积年吃斋念佛的老妪般神态。
“那……旁的人呢?伺候她那个小丫头,还有,她娘家人那边呢?”
吕妈妈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反而宽慰道:“太太放心吧,伺候春华的小丫头子才十岁,什么都不懂呢,也在苏州府发卖了,少要了银子,人牙子说会卖去山西的,不会叫人找回来。春华个外面买来的丫头,娘家早就三斗米卖断了的,也不会找来的。且没伺候好老太太的人都叫老爷处置了,找来了有旁人的事儿,他们也不会往那上想的。”
小贺氏常常松了口气,往后靠了靠,缓缓又问:“那……可查出来了?”
吕妈妈脸上出现愧色,道:“老奴哄她说实话就饶了她,可她临到死都咬死了说是老爷的孩子……老太太没的时候您没在家,家里有点儿乱,老爷又处置了几个人,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也查不出谁能和她有私情……”
小贺氏终于摆摆手,放过了这个话题,道:“就这样吧。一了百了。”又温言向吕妈妈道:“你赶路也是辛苦,快去歇着吧,给你两日假,回去看看家里。”说着扬声喊了句“鲁盛昌家的”。
远远的一个婆子高声应了,一路风风火火的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包袱,笑着递到吕妈妈跟前,“太太前儿整理出来的衣裳,搁京里做的,不少都是没上过身的呢。太太说守孝也穿不得了,白放着怪可惜的,不若给了你媳妇并玉兰。”
说着朝吕妈妈挤挤眼睛,眼神下飘一溜包袱。
吕妈妈便会意,不止有好料子衣服给自家儿媳妇闺女,定还有银子。
她办事办老了的人,忙陪笑向小贺氏谢了赏,拎着东西往后街家去歇着了。
鲁妈妈看着吕妈妈走了,忙过来给小贺氏捏肩捶腿,低声道:“太太可好好歇歇吧,老奴叫鲁盛昌去给老太爷那边送个信儿去,让他老人家也放心。”
小贺氏长长呼出一口气,面对心腹,她也不摆什么太太的架子,疲惫的道:“去同我爹说,那事儿了了,四老爷也回宗祠了,家里都扫干净了,让他老人家放心。”顿了顿又道,“吕成栋家的带回来的特产也捎上些给家里。这次翻捡出来的衣服也挑些给嫂子。”
鲁妈妈一一应了,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这年节也过了,四老爷也回去了,大奶奶那边要是想要对牌……”
张家的仆妇可是话里话外点过当是大奶奶掌家的。
小贺氏冷哼一声,道:“给她就是。这三年守孝,不请宴也不出去应酬的,又有什么好管的。她乐意要就给她,她又不能在松江呆一辈子。”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听说大爷最近在做学堂,不单教人读书,还教人做工、算账。依我说,这才是功德呢……若是当年就有这样的学堂,大姐又何至于……”
贺九太爷是贺家旁支,这一房家计甚是艰难,当年是都快揭不开锅了,贺九太爷才为了糊口银子,由着沈家宗房大太太选了长女为继室、作继室不成又由着宗房远远发嫁了长女,这才造成长女早夭。
长女卖命的银子也没能让贺家九房好上几年,因为贺九太爷唯一的儿子贺平盛要读书。
小贺氏最是知道读书不成是怎么个费银子法了,家中一贫如洗,故此她也拖过了及笄还没定下亲事,最终,还是和长姐一样,又被贺家宗房卖了一次,到沈家当了填房。
比姐姐幸运的是,这次贺家宗房给足了嫁妆。
比姐姐不幸的是,她到底遇上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相公。
本来,她哥哥中了进士放了知县她是松了口气的,这也算读书读出来了吧。她也曾幻想过哥哥做了高官,她在沈家腰杆子就硬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谁知道……到底是幻梦一场。
贺家宗房整个覆灭了,连带着,她哥哥贺平盛的功名也没了,还被贬到了辽东苦寒之地为小吏。
留下嫂子和嗷嗷待哺的侄子。
“读书有什么用……”小贺氏忍不住念叨出声。“日后就让小大哥儿上这教人做事的学堂,实实在在的做点营生,能养家糊口就行,至少一家子平平安安的……”
鲁妈妈也不敢接话,就默默按摩着。
半晌,听得小贺氏转着佛珠,道:“大爷做的这事儿积了大功德了,咱们得助他才是。往后那边儿有什么事儿,都应她。……都应她。”
*
离了京城官场回到松江的沈瑾,只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
尤其是当家里那污糟事被小贺氏料理干净了,沈源也被关回祠堂后,四房上下顿时一片清明。
本身做学问就是沈瑾最喜欢做的事,且他深觉此番兴建学堂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事,因此全身心的投入进去。
耕种学堂先前沈瑛兄弟已是搭建起来了,匠人学堂、商事学堂却是新东西,刚刚有个基本框架都没有,从教什么、怎么教种种章程都需要沈瑾一点点弄出来。
他丝毫不嫌麻烦,用比在翰林院修史更大的热情重头开始搭建这一切。
而沈氏族学里沈瑾也要兼顾,因为距离二月县试没有多少时间了,南直隶因着文教昌盛,读书人多,童子试的竞争也格外激烈。沈瑾既应了在族学中讲学,便希望给族学里的沈家子弟多一些指导,让他们多一些希望,也给沈家多一点希望。
如此一来,沈瑾每日里都是异常繁忙,有事干脆就在学堂住下,根本不回家了。
本身守孝中,他就挪出了正房,安置在书房里了,这一忙起来,张玉娴几日里见不到他都是常事。
张玉娴年前抵达的松江,彼时小贺氏就已经将沈家上下清洗了一遍了。故而她来了以后,丝毫没觉得沈家四房如何混乱,只觉得地方比状元府大了不少,仆从却少得可怜。
她也没耐心去琢磨这些事,原本四房就人口简单,仆从少也没什么。而且,她不是自家带了一大批仆人么,四房仆从少正好给她的人腾地方。
公爹被关回祠堂了,继婆婆软和得面团子一样,在这四房,还是她说的算。
她曾耐着性子往族里走了一遭,族中女眷倒还都挺客气的,就是她们大抵说的是苏侬软语,她几乎都听不懂,既然听不懂便不必交往了,反正她露了面也算尽了礼数就得了。
总算,日子过的比她之前的设想要惬意得多。
就是守着孝,也不能到处走走,连灯节也没让她出去,怪可惜的,听说南边儿苏样的花灯是极好看的,松江府又富庶,灯节好几条街都热闹非凡。
还有,就是,好久没见着沈瑾了。
初时她是还有些生气的,根本赌气不理他,想着一定不让他进房门。结果,她到了才知道他已经住书房了,真就没踏进她房门一步。
赌气小一个月,她在饭桌上见他的次数都一只手数的过来,她心里不免也空落落的。
这一日恰收着了家里来的信,张玉娴思量了再三,方叫人去学堂给沈瑾送信,让他今日早些回家。
因着守孝,桌上没有肉菜没有酒,张玉娴还是费尽心思弄了摆盘漂亮的小菜上来。
本身她是吃不惯松江菜,觉得清淡寡味,这次回来也特地带了京城的厨娘,但今天这顿饭,桌上绝大多数都是松江菜,是沈瑾爱吃的那些。
这番布置让一进门的沈瑾心下骤然一暖。
丫鬟们上前替沈瑾换了衣衫,便都抿着嘴笑眯眯的退下去了,只留了小夫妻俩在屋里。
“瞧你,忙得都不顾惜身子骨儿了,都清减了。”张玉娴满眼心疼,执箸不住给他夹菜。
沈瑾心底一片柔软,笑着扒拉了两口饭,囫囵的吃了几口菜,才道:“学堂里的饭食到底没家里的好,这吃上才觉得这几天是饿坏了。”又反手将桌上仅有的两道京城菜往她那边推推,道:“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张玉娴嫣然一笑,也端起碗筷开动。
沈家的规矩是讲究食不言的,寿宁侯府却是没这个规矩,且沈瑾在外求学多年,也没真个恪守这个规矩,两人又都年轻,之前在状元府里便是边吃便聊天,反而更亲近的。
此时也是一样,张玉娴难得温柔起来,挑着沈瑾喜欢的话题问,打听着学堂的进度,问了问沈家子弟的成绩。
沈瑾见她有意修好,自也打开话匣子,说得眉飞色舞。
而小妻子那因听说他明日只怕回不来家时颦眉嘟嘴的娇态,又让沈瑾心动不已,他不假思索便伸手握了妻子的小手。
他们,已经有快三个月没在一处了。
瞧着妻子羞红了脸,却大胆的回望他,眼里像汪着一潭水,他心底也是层层涟漪,直将人搂了过来香了又香。
只是到底是在孝期,他抱着妻子好一会儿,平复了心绪熄了火,才近乎呢喃在她耳边低声道:“……等出了孝的……”
张玉娴一样动了情,眸光迷离,脸上层层红晕,骤然离了丈夫温暖的怀抱,她不适的动了动身体,有些情绪低落的应了一声。
沈瑾再不敢碰她,强笑着生硬转移了话题,只问她日里做了些什么,可又画画了云云。
又表示过两日他腾出功夫来,带她去街上逛逛,城里书院附近有一家笔墨铺子,也卖各色颜料的。
又说等开春了,他让人往乡下寻一寻可有小猫崽子,抱回来两只给她养。她在京城家里就养了一只,因怕路上不好照料,便送回寿宁侯府了不曾带了来。
张玉娴含笑应着,心里便又甜滋滋的,好像之前的争吵气愤统统都不曾存在过。
她说了她的日常,她的画。
她其实画的也寻常,但是姑娘们总对美有着天生的热爱,她就喜欢自己设计花样子,当然,不是自己绣出来,是叫绣娘去绣。
而提到这些,她就顺口提起了姐姐来信催问的织厂事。
当然,她不会说家里那些要求,她只说是自己的兴趣:“……听说是出了正月就开工的,我是想往咱们家织厂里看看,有什么好样子。你也知道我爱琢磨这个,我许就给支支招呢。”
沈瑾浑不在意,将最后两口饭吃完,喝了口茶,道:“等开工了你同三房涟四婶子过去就是。如今是涟四叔涟四婶子管着呢,有什么好主意只管同她说。”
张玉娴佯嗔道:“怎的咱们四房的产业倒要叫三房的人管着!不妥当吧。”她是认准了织厂没有沈瑾的份儿,只等着沈瑾说出来,她好有下文辩驳。
谁知沈瑾道:“这织厂原先被贺家占了去的,当初母亲为我和瑞弟分产时,并没有这个。后来还是瑞二弟本事,弄了回来。他仁义,执意要按照母亲遗命分我一半的,我却如何能要!”
张玉娴瞪圆了眼睛,她只道是沈瑞奸猾不肯给,哪里知道是这老实书呆子不肯要,一个“傻”字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沈瑾又道:“末了到底没挣过瑞二弟,他说必要与我一些方才安心。因我在京,家里这边也没人懂经营,我就只拿二成纯利,不管经营事。族里产业都是涟四叔打理的,是大家都信得过的人,瑞二弟也在京,就全权托给了涟四叔。”
张玉娴一时语塞,转而想了想,又皱眉道:“年下我怎的没看到盘账?”
“你回来都过了小年了,账早就盘完了。我与太太一并看过的,暂交在公中库里。”沈瑾叹道,“那一年倭乱,四房损失惨重,全赖太太的嫁妆贴补,因此这两年母亲留给我的田庄、布庄、粮米店的收益都暂交公中开销。”
“可是……账上没多少银子啊。”张玉娴诧异道。她已是把四房的管家权接了过来的。
其实账上还有万余两银子的,以四房的家底已是不少了。
但在张玉娴看来,织厂做贡品的,肯定赚了不少,沈瑾虽拿两成,怎么也要有二三万银子吧。
还有他嫡母留下的私产收益呢?
还有,四房本身没有私产了?!
想到这些她不由黑了脸,开始疑心那看似软绵绵的婆婆会像她身边仆妇口中某些人家夫人奶奶一样,悄没声的贪墨了公中的银子。
沈瑾瞧了妻子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不是,去岁办了亲事。”那些绝大多数也变成了给她的聘礼。
当时小贺氏上京去操持婚事时还怕银子不够,问五房拆借了些。
五房仗义,一句不问就借了银子,小贺氏本就要诸事仰仗五房,又见五房如此爽利,更不会拖拉,年底织厂分红的银子一到,她立时就去还了五房。
张玉娴听到婚事二字,不由脸上一红,她也听母亲说了,沈家到底是大族,给的聘礼并不失礼。侯府也为此多给她备了嫁妆。
转而又愁起来,这事儿和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她先前准备的话也就都没用了。
唔,不过账上没银子,也可以是个说辞了。
她打叠起精神,有些撒娇意味向沈瑾道:“我这是看账上没什么银子,心里着急呢。我想着,总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日听五房嫂子说现在不好买地了,现下也就是织厂的生意还做得。”
“你在京里,不管这边织厂事也是常理,可你现在回来了呀,”她凑近沈瑾,“咱们也不说全收回织厂来,不若咱们再开个织厂可好?皇上指定沈家的织厂为贡品,咱们也是沈家人呀,趁着贡品这东风,咱们也攒些家底,置些产业。”
看着沈瑾有些呆愣的表情,张玉娴嘻笑一声,推了推他,道:“莫要愁,账上没银子没关系,我嫁妆压箱底还有些,再问我娘家姐姐挪借上一些,以我们家在京中的人脉,至多二年也就回本了,往后……”
沈瑾却是骤然起身,沉声问道:“这些,是你想的,还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呆了一呆,一时没接上话来。
这样的表情,已让沈瑾心下了然。这个妻子,他也是摸透了,侯门千金的骄纵脾气是有的,却没有那许多的心思算计。
而且……
“你自小生在锦绣堆里,几时将些许银子放在眼里过?”沈瑾盯着妻子的眼睛,认真道,“这到底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没被他吓住,心里反倒欢喜起来,喜的是他竟懂她,她真个是从没把阿堵物放在眼里的。
其实让她算计这些东西,她也是不耐烦的,只不过她不喜谈钱不代表别人可以拿她当冤大头,她觉得是他的东西,她就要给拿回来。
她抿抿嘴,道:“到底是你懂我。只是我想着,这话也有理,我们也当置产了啊……”
沈瑾一时竟有拿这么个傻媳妇没办法的感觉,他叹了口气,道:“娴姐儿,这么做了,等同于我沈家自己同自己打擂台,自相残杀,最终只会让外人占了便宜去。”
张玉娴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就自相残杀了,沈瑞做得织厂,我们便做不得?凭什么?他都出继了的,算不得四房人,算不得婆婆的儿子,他凭什么拿了织厂大头儿去?!凭什么我们要给他个出继的人让路?”
出继了瑞哥儿也是嫡母的亲生儿子,他沈瑾是什么?庶子而已。又凭什么受了嫡母的东西。沈瑾的脸骤然涨得通红,随即又很快变得惨白。
他一直对庶出身份不以为然,他已经做得足够好,让人忽略掉他庶出的身份。
可那到底是他身上的一块烙印,可能被掩盖,却永远也摆脱不掉。
也永远无法真正骗了自己。
“就是不许不做织厂。”他异常生硬道。
“为什么不做?你怕什么?我们还没挑他沈瑞的理,谁敢挑我们的理?”张玉娴的好脾气也到了尽头,语气不客气起来。
“我说不做织厂!”沈瑾厉声道。
张玉娴被这近乎突如其来的高声震了一下,随即,她就以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我几时在乎过这万八千两银子?!我还不是为你打算!你家账上还有几个钱你知不知道?你不赶紧攒了银子来,等三年后,你拿什么银子走门路起复去?!还让我娘家再替你掏银子不成?!”
听了末了一句,沈瑾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也没了理智,“谁用寿宁侯府掏银子了?!我几时让你们家替我去跑官?!你当这官我乐意做的?!你知不知道那群人都说我些什么!你还沾沾自喜,还招摇大排筵宴!外头都当这是个笑话呢!”
“笑话?!我舍了脸面回家死磨硬泡逼我爹给你弄个大点儿的官儿是笑话?!”大约这样的争吵多了,张玉娴也是瞬间就能进入吵架状态,立时吼回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乐意!你凭自己本事多少年能爬上去?!你不乐意你别当这官儿啊,你怎的还乐颠颠的去了!我沾沾自喜?我招摇?我……”
她一时气不过,瞧着满桌子的饭菜更加碍眼,忽就伸出手去,将桌上的碟子碗扫落一片。
看着一地狼藉,沈瑾也是怒从心头起,抬手抓起一只饭碗狠狠砸向地面。
沈瑾不是沈理。
沈理是少年受苦,全靠着孙氏接济才能读书,到了京里也全赖恩师收留教导,并下嫁女儿,因此沈理对谢家,对谢氏,始终存着感恩之心。
沈瑾虽是庶子出身,却从没因庶出身份而受过半分轻视,相反,因着张老安人与孙氏斗法,他一直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孩子,四房在孙氏的打理下也是极为富裕,沈瑾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曾受过半分慢待。
他自己也争气,他十四岁进学,便顶了神童的光环,一路又是解元,又是状元,都是靠他真本事学出来考出来的,没受过任何人提携之恩。
只是婚事不顺。
且寿宁侯府的这门婚事,本身也不是他想结的。
他本来那么努力,得到那么多成绩,可现下,统统变成了“裙带关系”。
他成了扒着岳家才能上位的小人。
他心里早就憋着火气,无处宣泄。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岳家确实铺了一条通天的路给他,这是他要奋斗二三十年才能达到的高度,这样一条捷径,问世间谁人能毅然拒绝。他是凡人,他拒绝不了。
另一方面,他又耻于用这样的手段上位,他还是正统的读书人,他还要脸面,或者说,他还想要脸面,他畏惧人言。
张玉娴每次赤裸裸的说出来就是靠着岳家,都像撕掉了他一层皮,让他痛入骨髓。
这次丁忧,反倒让他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远离京城回来松江让他自在轻快。
摔掉了一个碗,沈瑾好像忽然就把怒气都宣泄完了。
他摸了摸身上,掏出块帕子来,慢慢抹掉手上的油渍,缓缓向因他摔碗而被唬住了的张玉娴道:“那些,你去求的那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凤冠霞帔,你想要比你那些姐妹嫁得都好。你,想没想过,我想要什么?”
张玉娴的脾气也像被那只摔碎的碗止住了,她愣怔的看着沈瑾,不自觉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沈瑾惨然一笑,自嘲的摇了摇头,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缓缓朝外走去。
那一刻,张玉娴又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吵架,她说她不想上路了,他就这样头也不回丢下她跑了。跑了!
漫长的旅途,她一个人走下来,最初的愤怒早已经慢慢淡去,慢慢的恐惧就漫上来,那个人,怎么就做得那么绝,能决然丢下她!
到了松江,这里是他家,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在这里她没有亲人。
她,只有他了。
他回来了,他说要带她出去买颜料,他说要给她抱小猫的,他方才明明还把她抱在怀里亲热。
怎么就,又要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又这样决然丢下她!
那一瞬间,情感冲破了理智,张玉娴顺应了本心,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沈瑾的腰。
将脸埋在他背上,呜咽哭泣起来。
沈瑾僵了一僵,这是第一次,吵架后,娴姐儿会有这样的表现。
但他还在生气,只是也犹豫起来,要不要立时拉开她的手,不去理她。
就这犹豫间,听得她抽抽噎噎道:“那你要什么呀,你也不说呀……呜呜呜……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呀……呜呜呜……”
那语气里,是无尽的委屈。
哭泣的声音,就像她养的那只小猫,柔弱可怜。
这到底,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沈瑾又是无语又是怜惜,再也提不起生气的力气,终是叹了口气,一双手覆在她手上。
想要什么。他望着帘子上万字不到头的纹样。想要什么呢?
“……就要,好好办了学堂。好好教几个学生出来。就要,这次童子试,沈家多几个生员,九月乡试,多几个举人吧。”
末了,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
二月的县试沈家子弟状况尚好,到了府试,便有些差强人意,还是那几个考过两三次的,文章火候到了,也有了应考经验,方一举过了。
不过比之去年还是多了两人,这已让沈瑛心满意足了。
沈瑾却不免有些怅然。
很快,京里的消息传来,却是南城书院沈洲所带的丙班此次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