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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一,舟行月余,沈理沈瑞一行终于抵京。
因早打发人回京送信,这几日尚书府、沈理家都有管事带着长随小厮****在通州码头候着松江过来的沈家船只。
今日接到了主子,众人都是欢喜,忙不迭的请主人家上车,打发力工搬卸行李。
沈理上了自家马车,顺带把沈瑾也捎走,两人都得要回去梳洗一番,再去衙门销假,都表示改日再登门拜望大伯母。
沈瑞、何氏与小楠哥送别了他们后,上了尚书府的马车。
尚书府还特别出了一辆素银车帷四角垂白花的马车专门来运沈玲骨灰坛。
何氏见了,心下顿生暖意。
原本她横下心来上京,是抱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想法而来。虽也一直听说徐氏素有贤名,但到底是尚书夫人、二品诰命……她个小官家女儿,哪里见过几个高官夫人,便是嫁与沈玲后帮着打理沈洲庶务时期,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夫人也不过是四品诰命夫人,那些四、五品的夫人也是排场大得不得了,因此对于这位尚书夫人,何氏是打心底里存着畏惧与疏离的。
不想一下船就见到徐氏种种贴心安排,温暖与好感立刻冲淡了那些畏惧。
再回想船上沈瑞与她说好,沈玲就葬在二房福地旁边,与孙老太爷福地比邻。既是风水宝地,又不算是沈家二房地方,也不违沈洲的起誓。
何氏听闻孙老太爷都葬在此处,知道这是最妥当的安排,远比她自己想到的更好,自然心下感激,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二房母子办事如此细致妥当,让人如沐春风,再对比三房那一群冷心冷肺歹毒人,何氏心里更为沈玲不能成为二房嗣子而惋惜不已。
马车一路摇晃,小半天功夫就进了京城,回到仁寿坊沈宅。
众人在二门内下了车,先往主院正厅去给徐氏请安。
因早有快马回府禀报,徐氏并三太太都已等候多时了。
徐氏一见沈瑞消瘦了不少,虽强自忍耐,还是不由红了眼圈,待沈瑞行礼后一把将他拉起,不提松江的事,只道:“回来就好,可好生歇歇罢。”
沈瑞扶着徐氏的胳膊笑道:“儿子没事的,母亲且安心罢!”转身又向三太太行礼。
三太太也连忙摆手,又笑道:“你三叔不知道你今日回来,上衙门去了,我已打发人去给他送信,叫他早些下衙。你三叔也是****念叨着你。”
四哥儿在母亲怀里早坐不住了,挣了两下跳下来,像模像样的给沈瑞行礼唤了声二哥,便跑过去拉沈瑞的袍角,却是伸着头去瞧后面何氏怀里抱着的小楠哥。
因尚书府及三太太娘家田家都没有四哥儿这么大的幼童,仆妇家的幼童也不会往他跟前领,能进他院子的起码也是七八岁懂事了的小幺,因此四哥儿见了比他还小的小楠哥不免稀罕起来。
何氏也在婆子的引领下带着小楠哥给徐氏、三太太田氏行礼。
头次见面,两位长辈也都给了见面礼。
徐氏给何氏的是一对白玉镯子,给小楠哥的则是一块蟾宫折桂的白玉佩;三太太给了一支白玉簪、一只玉蝉,都是守孝能佩的首饰,又是上好羊脂玉,价值不菲。
见面礼虽贵重,何氏也不是空手来的,也奉上礼单,因此也不过分推辞,谦辞一番,便就谢过收下。又给四哥儿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
徐氏原就知道何氏是个利落人,如今见何氏虽面有憔悴,却是周身收拾得整齐妥当,身板笔直,言行得体,便更有几分喜欢,言语之间越发慈和。
三太太原就是好性子的人,瞧谁都是好的,又怜惜何氏经历,交谈中也带出几分亲近,还指着小楠哥向四哥儿道:“你虽没长他几岁,却是叔叔,你可要有叔叔样子,往后好好带着侄儿读书玩耍。”
四哥儿从前好生羡慕田家几个表哥威风,如今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小叔叔,还长了一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拍手笑道:“好,好,我是叔叔。”又过去拉小楠哥,学着表哥待他的样子道:“走,吃桂花糕去,糕糕好吃。”
小楠哥才一岁多,还听不太懂话,只眨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四哥儿。
一旁乳母连忙陪笑道:“四爷,小哥儿还小呢,可不能吃糕。”
四哥儿虚岁五岁,实则初九才过了生辰,将将四周岁,虽不懂为什么哥儿小就不能吃糕,却也小大人似的点头道:“我是叔叔,我与他留着,大了就吃。”
逗得一屋子大人都笑了。
在这样轻松温暖的氛围中,何氏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心里念佛,菩萨保佑,这上京,果然对了。
考虑到沈瑞他们旅途劳顿,浅谈几句,徐氏便打发他们下去盥洗休息,又特地叫周妈妈送何氏回院子。
虽则徐氏御下甚严,但偌大一个尚书府,总有长了富贵眼的奴才。
周妈妈是徐氏的陪房,可算得上徐氏身边第一得力人,有她送何氏过去,府中仆从自然就明白了徐氏对何氏高看一眼,对她母子也就不敢不敬。
何氏被安置在西路一个独立小院,虽是二进,却也有十几间房舍,安置何氏母子绰绰有余。其间设有小佛堂,暂时供奉沈玲骨灰坛。另有独立的小厨房,以及直通府外的独立角门,非常便利。
院落也是早就打扫干净,屋内家具齐全,桌椅摆设一尘不染,被褥幔帐统统是簇新的,又新配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另一个厨娘,两个灶上仆妇,四个杂役仆妇,处处可见良苦用心。
周妈妈又将一早备好的仆从花名册并一托盘银锭子奉上来,因笑道:“这是玲二奶奶您和楠少爷的月例银子,还有些太太与楠少爷作零花用的。虽也裁了几件新衣,到底不知道您和楠少爷身量尺寸,太太多备下了衣料,放在西厢小库房里。您且先安置,待看看这边短了什么,打发小丫鬟来与老奴说。”
何氏忙道:“这可使不得。劳大伯娘惦念,这些我们都是有的,府上如今这样待我们,已是我们偏得了,可不好再让府上破费。待我梳洗过后,再去谢过大伯娘。”
周妈妈笑道:“玲二奶奶客气了,太太都说了,既然来了家里,就是自家人,玲二奶奶千万别外道。这些份例东西,哥儿姐儿都是有的,就是亲戚来了,也是这般的,您就收了吧。”
说是亲戚都这般,可见这样的布置就知绝非亲戚能比,乃是特地为他们母子所备,何氏再三推辞,却到底没说过周妈妈,只得收下了。
这边送走了周妈妈,那边婢子就过来报说热水已备好,问奶奶是否要沐浴。
一得到肯定回复,屋里丫鬟们随即就麻利的将澡豆、姜汁、鸡蛋、香膏、软布、中衣统统都备好了,柳妈妈对这高效率满意得不得了,满口子的赞“到底是尚书府”。
何氏泡进温暖的热水中,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柳妈妈打发下去小丫鬟们,亲自替何氏解开头发,另寻了盆轻轻揉洗,舒心笑道:“奶奶可安心了吧。”
何氏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半晌还是道:“待安葬了相公后,咱们就近寻一处宅子搬出去吧。”
柳妈妈一惊,险些打翻木盆,稳了稳神才忙劝道:“奶奶这又何苦!今儿不也见了,大太太是再好不过的人了。那三太太我瞧着也是个好人,都是待您带哥儿极好的,还有瑞二爷,打松江起就关照咱们……”
何氏打断她道:“正是因为他们太好了,我才不能赖着不走。本就没有亲戚名份,初时自然是好的,我若不识相,赖着不走,慢慢的这情分便都磨光了,以后难过的还是我们娘俩。不若现在早些出去自力更生,将来有些什么事求到尚书府来,总还有一线香火情……且以后小楠哥开蒙、进学,哪一样不得来求人。”
柳妈妈呆呆的半晌无语,终于叹了口气,又开始揉搓起何氏的头发,低声道:“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人家……”终是低不可闻。
何氏掬一把水洗了脸,却是一道洗去了眼角边的泪,这样的好人家,她梦寐以求,可到底不是她的,如今,只得她和小楠哥两个,为了小楠哥的前程,她也只能委屈了现在,将大伯娘他们对她母子的怜惜与好感留续到将来。
*
沈瑞回到九如居,却并没有立时沐浴,只简单盥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就往上房去见徐氏。
徐氏才听了周妈妈的回报,又吩咐下晚上设宴给沈瑞及何氏母子接风,就听婢子报说二爷过来了,一时还有些愣怔。
待见了沈瑞进来,徐氏便嗔怪道:“你这样急做什么,怎不好好歇歇!”又道:“可巧我这儿备着晚饭,你瞧瞧单子,可还要吃些什么。”
沈瑞笑道:“没与娘说说,我也歇不踏实。还不如跟娘谈完,我再回去好好泡个澡,踏踏实实睡觉。”
他说着伸过头去看了菜单子,又添了两样清淡小菜,才打发了人去。
徐氏知道沈瑞要讲的事关重大,打发了屋里人出去,又叫红云去廊下守着,这才问了沈瑞松江诸事。
虽然中途几次写信回来,但事涉藩王,沈瑞又怎么敢随便写在信里。当下便从回去开始说起,将如何查案,如何审案种种说与徐氏听。
徐氏虽在信中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二来,但真正听到是宁王意图谋反,还是变了脸色,听到凶徒甚至意欲刺杀钦差,更是眉头紧锁,口中直道:“这般胆大妄为!”
待听到章家搅了进来,徐氏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旁的都是虚妄,还是要子弟上进,才是家族唯一出路。”
徐氏看得明白,无论贺家处处算计沈家,想谋个松江第一大族,还是章家此次铤而走险,妄图谋个“从龙之功”,本质上都是因贺家、章家下一代没有拿得出手的子弟,也是为了家族的将来,不得已而为之。
沈家现在则有两个状元公,入仕十余人,举人更是多达数十人,且多是青壮子弟,仕途还长,全然蒸蒸日上的态势,家主自然不愁。
“琦哥儿能接族长之位也好,宗房这些年事事和稀泥,也误了不少族中子弟,”徐氏顿了顿才道:“琦哥儿新为族长,怕是要锐意进取的,只是现在的沈家,还是当求稳。沈家现在入仕子弟不少,虽则分宗,也还是不要太多举动为好。”
沈瑞点头应道:“正是。瑛大哥也是因着沈家如今在仕林名声未免太盛,才提出分宗,琦二哥也是明白这些的,六哥、瑛大哥与我同他都商量过族中种种。母亲放心,他也是稳重性子,会多加思量的。”
有优秀子弟在手,家族只会求稳。而如今,沈家面临的危机,并不是未来走向的抉择,而依旧是通倭案或者说,通藩案。倭乱的案子在松江告一段落,可在京城,应该正在审理中,进展如何还不得而知。
涉及藩王,必然是秘密审理,徐氏作为内宅妇人、三老爷沈润作为一个七品小官,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的。
徐氏也是慎重的人,并不去贸然打听,只是和三老爷商议过后,悄悄派了人注意贺家。贺东盛如今还在侍郎位上,或多或少会知道些什么。
“八月底贺家那边隐隐有风声过来,锦衣卫已押解一干人抵京了。”徐氏摇头道:“再之后贺家也有往外走动,却像是无功而返,很快也不再出去,也再无动静了。”
徐氏顿了顿又道:“中旬你岳母还曾打发人来与你送两件秋装,来的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你回来就尽快去杨家一趟。我料想是你岳父的意思,兴许就是想说这案子,因怕隔墙有耳,才不好明说。今日时辰也不早,再登门要惹人生疑,你明日就早些过去杨府,带着土仪,便是正经去拜见岳父。”
沈瑞点头应下,就算没有这番传话,他也是要早点过去的。他还揣着沈瑛给的十几封信,去哪些昔日东宫属官处拜访还是要问过杨廷和的,沈瑛的好友未必都是杨廷和认可的人。
再说起沈家分宗种种及沈玲妻儿,还有沈洲那日的剖白,徐氏久久不语,半晌才叹气道:“你二叔……这是心魔。随他去罢。”
徐氏虽供着佛像,也往庙中去烧香布施,却也是不信这几桩巧合是什么报应的,她心知沈洲这是想通从前种种,懊悔当初负了孙氏才生此心魔。
斯人已逝,这便是解不开的心结,多说业已无用了。
至于沈玲妻儿,徐氏原就对何氏印象非常好,听了沈瑞讲变故发生前后何氏种种反应、不卑不亢对宗房及三房,心里越发喜欢何氏。
听得沈瑞道:“我原以为二叔会过继小楠哥为嗣孙,玲二嫂子也好帮母亲和三婶打点些家务,替母亲分忧。现下二叔不愿过继小楠哥,玲二嫂子到底被除族,算不上沈家人,也就不好再打理府里的事,还要母亲辛苦。”
徐氏知道儿子是为自己身子骨考虑,心下熨帖,想了想道:“方才周妈妈回来与我说了何氏言行,是个心思灵透的,也是个要强的,若没个名份,想来她也不肯白住在府里。她年轻守寡,儿子又小,住在外面委实让人不放心。我瞧她是个好的,她母子与咱们二房也是有这个缘分,我想认她做个契女,也好与我做个伴。”
沈瑞击掌笑道:“这样最好,既庇佑了她母子,也给她个名份,能帮衬母亲一二。”
徐氏不禁莞尔,打趣他道:“也只这三两年吧,待你媳妇过了门,我也就清闲了。”
一句话倒说得沈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讪笑两声道:“她……还小,还得母亲多教几年。”引得徐氏哈哈大笑。
沈瑞也在心下惦记起小未婚妻来,这一路在繁华口岸停靠时,他也上岸往市集上去寻了不少精巧好玩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喜欢。